黑丶景琰

01

梅长苏睡了很久。
久到醒来的时候，已经换了天地，眼前一片漆黑，伸手抚摸才发觉眼上缠了一道缎带，即使拿下，入目依然未变，他五指轻轻碰过眼廓，一片炙热的痛，让人心上一惊，这不是他的身体，像是一个已死之人，一个瞎子。
摸索之于，指尖触到一把琴。
七弦。
信手拂过，音如流水倾泻而出。
死而复生，一个瞎了眼的琴师。
他拾了一根竹竿缓慢行走，穿梭于未知之处，心里却一片坦然，不知走了多久，听见喧哗吵闹之声，锣鼓喧天，鞭炮齐鸣。
而后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，只听见一声骏马嘶鸣，身上猛然一痛，终是如冬日之叶飘了出去。

“何人惊驾？”
“禀陛下，是个瞎子。”
“拖下去。”
“诺。”
如果梅长苏不是瞎子，他一定可以看见，那龙辇之中一身黑衣华服，眉目间满是桀骜之人，长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。
被人拖行，梅长苏并无惊惶，他依然单手抱琴，郎声问了一句：“商纣暴虐，鼎仟于周，今君无道，能得几秋？”
龙辇之上的帝王，一只手撑着头，墨发随意披散，闻言突然露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笑来，他亲下尊位，走到这个一身污秽，却如玉石的人面前，轻声说：“这是朕打下的江山，朕活多久，便有几秋。”
千古是非，一轮风雨。
梅长苏突然发现这个音色无比熟悉，熟悉道他脱口而出：“景琰？”他来不及问出：“你怎么变成这样？”就已然倒了下去。

金陵的冬日一贯很冷，还带着一股肃杀之意，近来日光明媚偶有北风，故有帝王巡游之行，谁知天空突然降下大雪，萧景琰漠然的看着自己出于本能接在怀中的那个人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。
“回宫。”

02

萧景琰做了很久的皇帝，九百年，或者更久，他不会老不会死，一直主宰着这片土地，早些年的时候，大地之上还有诸国，他一个一个征伐，一个一个让它们消失，仿佛有什么引导他这样做，仿佛他心里有无尽的仇恨。
他做过明君，勤政爱民，娶妻生子，四世同堂，可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一个一个死去，他的第十七代子孙垂垂老矣，他却不曾有一点改变，世间开始传闻，他是妖怪。
传闻他是深山的妖，吃了大梁的皇帝，披了一件人皮。
他翻遍典籍，始知：人无衅焉，妖不自作，人弃常则妖兴，故有妖。他感受着自己冰凉的身体，和胸膛中一成不变的沉寂，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只妖怪，否则怎么会有永恒的生命。
是的，他没有体温也没有心，于是他变了。

冷漠。
桀骜。
嗜杀。
草菅人命。
他总是喝酒，总是杀人，宫女宦官，死囚路人，官员嫔妃，好像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能得到快乐，那些血液喷溅而出时温暖的红色。
他的胸膛空荡荡的，他时常感觉寂寞，可是妖怎么会寂寞呢？
他早已忘记，九百年前的某一日，他和妖魔做了一个交易，以那颗万万年才有的赤子之心交换了长生。

可长生又有何用？
可长生又为何人？

03

做一个瞎子是很难的，尤其是一个浑身是伤的瞎子。梅长苏躺在榻上不停的思考，究竟发生了什么？是什么让一个人心性大变，那个人是景琰吗？是真的景琰？这是哪里？是何处？自己又是谁？是一缕孤魂附体，还是这只是一场梦。
他养了十多日，才能勉强行走，也就是这十日，他身边的人不停的更换，以至于他还是一个人也不认识。
他起身摸索出了房门，铺面而来的寒气让人站立不住，他突然想抚琴，正要寻琴却有人递到他手边，他道了一声谢，端坐一曲夜水流鸣。
一曲已毕，袅袅音色让人心旷神怡。

梅长苏本不是豁达之人，可经历太多，自然有跳脱出尘的气质，经他的手所弹奏的，自然是超凡之曲。
“继续。”一个声音响起。
“景琰？”梅长苏试探的问了一声。
半响有人答道：“是朕。”
梅长苏笑了笑，向声音的来处望去，朗声说：“琴声当许知音。”
“这世上你可有知音？”
“有一人。”
“那便杀了，今后唯有朕，做你知音。”

梅长苏一愣，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环抱，这样的拥抱异常别扭，却也很是熟悉，曾有很多次，萧景琰都这样拥抱他，可唯一不同的是，身后传来的再不是温暖，而是刻骨的寒意。
“景琰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？”梅长苏叹了一口气，温和的问。
回应他的，是萧景琰冷漠的没有音调的一句：“你还没有告诉朕是什么人？”

04

夜雨萧萧，偃月调调，终有天红腻白，雪落长安道。
大雪之下，年轻的帝王带着迷茫的神色凝视着这个陌生的人。

他和他一同用膳，一同就寝，一同沐浴，一同去过皇宫的每一个角落，他似乎知道所有他喜欢和不喜欢东西，虽然那些爱好早已被岁月磨灭，以至于他自己都记不清了。
初次见面，他问他：“今君无道，能得几秋？”
他问他身份，他问：“那陛下又是什么人呢？”
“朕是大梁的皇帝。”
“可我只想知道，陛下姓甚名谁，何方人士，父母为谁？年方几何？可有妻室？可有爱人？只想知道，可有遗憾？是否快活？”

萧景琰答不出。
他忘了。

他突然很是烦躁，烦躁的想要杀几个人才能平静，可那双抚琴的手却阻拦了他的剑：“天道轮回报应不爽，景琰，不要再造杀孽。”
“那你弹琴给朕听。”
“手有些疼，我今日给你念诗好不好？”
“念什么诗？朕不喜欢诗，听起来头疼。”
“凤求凰。”
梅长苏有些遗憾自己是个瞎子，他突然很想看看萧景琰的神情。

“凤兮凤兮归故里，遨游四海求其凰，这一句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它的意思是，凤鸟啊，凤鸟啊，回到故乡遨游四海，只为追求与它匹配的凰鸟。”
“那……朕的故乡在哪里？”
“景琰，你的故乡便是金陵，这大梁王都，万里皇城。”
“那我的凰鸟呢？”
“恐怕飞走了。”梅长苏弯了弯嘴角。萧景琰有些不高兴，踹了两下桌子，沉默许久才说：“不是，凰兮凰兮从我栖，得托孳尾永为妃，你就是我的凰鸟。”
梅长苏的心突然跳的很快，他伸手摸了摸萧景琰的胸口，那里一片沉寂。
景琰，你怎么弄丢了你的心。

05

“谢天谢地，我昨天还以为我一定要死了。呜……呜……吓死我了。”
“陛下变了，自从捡回来那个瞎子，都不怎么杀人了。”
“是啊，陛下昨天还笑了，笑的真好看啊。”
“那瞎子模样也真美，像个神仙，只可惜……眼睛看不见啊……”
“什么瞎子，人家公子有名字的，叫梅长苏，听说啊，陛下很喜欢他，还要纳他为妃呢！”

一阵狂风掠过，雷声大作。
一红衣女子凭空而出，冷冷笑了一声道：“喜欢？他的心还在我这里，哪里来的七情六欲？”
九百年前，她游走于人间。
看见那个哀伤痛苦的人类，胸口散发出点点金光。
那是一颗赤子之心。
从来只有婴儿尚存。
除去婴儿，唯有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周、孔者，才能拥有此等救命济世，‘不忍’之心。

她为大荒神兽。
只求道行。
她诱惑他，威胁他，在他眼前显露自己的原形。
人面鸟身，五色羽毛，她本是玄丹山的黄鸟，祸于天下，栖于何处便可亡国。
人类交出了他的心。
她说：“你可以换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人类说：“那请你给我长生吧。”
她说：“生而为人，寿数有常，若许你长生，你便非人。”她迟疑了一下又说：“你愿不愿意跟我走？”
人类说：“我要长生，就可以等一个人。”

九百年之于她。
不过一瞬。
可她听说他变了，变得面目全非，她想把心还给他，可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给予。

06

萧景琰今天没有来。
梅长苏等了很久。
瞎子的时间总是很难挨的，漫长的寂静与黑暗，他猛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：“人类，你想不想做一个交易。”
“你是谁？”
“他变了对吗？变了很多，也许因为你的存在，他能暂时保持人性，可你不在了呢？他却是永生的，你应该清楚，你只是一缕孤魂，有幸赋在这具尸身之上，不过是天可怜见，等这一世完了，你又该如何？”
“他心性大变就是和你做了交易？你是妖魔还是古神？”
“你很聪明，我把他的心还给他，作为交换，我要你的灵智。”

“这不公平，那是他的心，凭什么和我交换。”梅长苏笑了笑，不解的说：“难道你觉得我有这么蠢？”
女子一愣，不解的问：“你不是……爱他吗？”
梅长苏拨了拨琴弦道：“人类自古贪婪，你自然不懂，如果你要和我做这场交易，那必须附加一个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？”
“从今以后，你再不踏足大梁，永生永世。”
女子笑了笑，行走之间朱佩叮当，她嘻笑说：“人类，我倒是有些喜欢你了，我答应你，而且，我还会让你的眼睛重见光明。”

人类是聪明的，所以与神交易。
但神是高傲的，高傲不容侵犯。

07

五色鸟把心还给了萧景琰，萧景琰变回了九百年前的那个他，他看着五色鸟说：“我记得你，你是从天下飞来的凰鸟。”
五色鸟说：“我不知道什么凰鸟，我只知道你要纳凰妃呢。”
“凰妃？”萧景琰不明白。
五色鸟说：“我给了你长生，你答应要纳凰妃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，我是要纳凰妃。”
“你放心，我只要一场人类的婚礼，婚礼结束我就回我的大荒去。”
九百年的空档，他的记忆早已一片混乱。
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绝色女子，动辄便会祸害天下百姓，他可以牺牲任何，因为他是一国之君。
他变回那个仁义的萧景琰，所以绝不会弑神。
“明日成婚。”

她并不着急夺走梅长苏的心智，她又给他完好的眼睛。
让他重见天日之时，看见心爱之人和别人成婚的场景。
大雪纷飞。
红衣似火。
张灯结彩。
鼓瑟吹笙。

神报复人类的手段如此简易，以一个情字。
便可令人类肝肠寸断，痛不欲生。

“那是何人？”
“回禀陛下，不过是个惊了圣驾的琴师，陛下仁义让他在宫中养伤，明日也该走了。”
“哦。”

只一眼，白衣卓然风萧索，四目相对，相逢即别离。
叹一生，身世浮萍琴声慢，两团红花，猩猩血未加。

08

这夜的雪很大，夜静的出奇，偶尔听见哪里的枯枝被大雪压断的‘卡擦’声，一把火，从他屋后燃起，疯狂而蜂拥的火光，眨眼间席卷了整个茅屋。
在火舌的捉弄下走了出来，模样并不狼狈，随着他的，是一把琴。
他已经不瞎了，却变成了傻子。
傻子比瞎子快活，冷的时候，他可以烤火。
他没有回头，步子很轻，他在行走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夜空，今夜的夜空没有星辰，一片漆黑。
这夜的风也是极大的，鼓动他破败的衣衫，他一步一步走向黑夜，最终消融于雪天之间。

从此他开始流浪。
半年以后，他死了，死在皇城脚下。
巡逻的侍卫收敛了他的尸体，陛下仁德宽以待人，有人为他洗尘后惊叹于他的模样，从此以后，逢人便说，没想到一个死在街头的人那么美丽，真是可怜啊。
听说的人也跟着叹息，只是在心里怀疑。
毕竟这世上，哪有卑微之中的仙人。

人们说，陛下新娶的凰妃故去了。
孩童们唱道：“凤凰台上凤凰游，凤去台空江自流。”

萧景琰还在等一个人。
他有永生的时间去等。
这一次，他的心好好的放在胸膛里，等那个人回来，再亲手送出去。

君有轮回。
我有长生。
天地循环秋复春，生生死死旧重新。